海曲忆旧 | 东关北路是条河

2020-03-28 21:52 半岛网阅读 (23024) 扫描到手机

(老城区50年变化)

很多年了,我在这辆列车上已经很多年了。这么多年以来,我似乎一直在等,等列车员播报一个熟悉的站名,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手拍干净身上的征尘,安静地下车。我将在众目睽睽之中踏入无际辽阔的暗夜,回到梦最初开始的地方,像飞鸟返还蓝天,像游子回到母亲的怀抱。

城关一小在现在的东关北路南头,海曲路老古城春大酒店路口往北一点,没有旧城改造之前要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拐到五村的胡同深处,前几年五村拆迁时我曾经去学校里签合同,很难想像这样的一所百年小学四十多年过去都没有什么很大的改变,仅仅是拆除了一片平房盖起一座教学楼,我们五年级时的教室好像都还在,似乎改成了幼儿园,只是更加破败了,先是九十年代初实验小学的崛起,后来随着市政府东迁建了新营小学,再后来2000年左右被后建的实验三小,实验二小超越,再往后似乎连东关北路北头的三小也不如了,因为城关三小当时可以直升实验中学,而我们的母校城关一小就这样一日日沉寂下来。

据日照市志记载,城关一小的前身为日照县学,始建于元至正十一年,由县尹仇敬创建,地址在老县署西南方。明嘉靖三十六年,知县张执中将县学迁到东门外,也就是现在的城关一小。历经九次修建,才初具规模。1903年,改建为日照县立高等小学堂。

(2014年日照一小)

我刚转去的时候校园里还有一大片树林,文庙似乎也还在,要顺着校门一直往里走,在学校的最里边,时间的最深处。一进校门学校中间有一座大屋,类似于礼堂,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在这里排演,每人发两束塑料花,老师一声令下,先是乐队敲着鼓打着锣从两侧包抄出来站在台前,等他们停下来我们从礼堂后边摇着两束花尖着嗓子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整齐地走出来。塑料花的花头跟花杆是分开的,用力大了,花头就会掉下来,很是尴尬。彼时实验小学还没开始建设或者正在建设,一小是整个日照最好的小学,除了附近的村民的子女,大多是全县机关企业干部工人的子女在此上学。城西的、城南的、城北的、城东的,最远的有的离学校十几里的远。中午一半的学生不回家吃饭,每人带一个铝饭盒,条件好一点的背着军用水壶,家庭一般的还有带着挂吊针的那种玻璃瓶子盛水喝。

大屋门前的那一片树林有些年头了,树都高大粗壮,品种无非槐杨,夏天下了雨以后林子里湿漉漉的,下了课以后我们蜂蛹着从教室窜出,蹲在树下挖幼蝉。天好的时候女孩子在树下跳皮筋,跳房子,丢沙包,或者拾宝个,拾嘎啦蛤。男孩子们玩瓷璜,打拐,打嘎,打用硬纸叠成的四方的纸片。没有电子产品,我们一样玩得很嗨。快乐是简单的,这些简单的游戏也日渐湮灭在时间里。

校门口常年有几个卖零食的,可以吸的那种吸螺,两分钱一酒盅,五分钱一大盅,还有卖一种自己熬的芝麻糖,粘牙的很。学校附近有一家影剧院,每年六一可以去看免费的电影。从胡同里出来往南一拐,摆着两家小人书书摊。二分钱看一本薄的,五分钱一本厚的。胡同口往右一拐,有一个黑洞洞的向街开的房子,站在门外向里看,漆黑一片,记得好像是一家修钢笔的小店,里边有一个矮个子驼背的老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害怕,每次走到那儿都要绕远一点走开。再往北一点还有一家烧水的茶炉,几分钱一壶开水。

(五村印记)

东关集那时还是名符其实的东关集。每月逢五逢十大集日,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当然也是我们最欢气的日子,中午放了学就到人空子里钻来钻去,要是赶巧手里还有一毛钱,简直就是个大土豪,恨不得将整个大集买下来。彼时刚经过了一个千疮百孔的年代,大地复苏,百废俱兴,生机勃勃,整个东关集货物琳琅满目,不仅是附近村庄的人,远的还有南湖的陈疃的丝山的河山的两城的多远的都来了,那时自行车还稀罕,很多就是步行走三四十里路起一大早来赶这个东关集,那个热闹劲,可以想象。

如今的东关北路地下,曾经是一条小河。不过我在一小上学的时候,南端河面上已经覆上了青石长条。最早的东关集就是沿着河两岸一溜儿排开的。

记忆有时也未必是个靠谱的家伙。有一次跟同学聊起,他们都记得这条由北往南穿城村而过的河流,经现在的东关北路最终汇入崮子河。可我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当然应该有那样的一条河,要不然哪里来的恋爱桥,荷花汪?可我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我的记忆就这样欺骗了我,或者也不能算是欺骗,这应该是土著与后居者的分别吧。一条清澈的河,河水清浅,唱着欢快的歌,日光下映着粼粼的波,到了晚上,河水倒映着星空,薄雾弥漫,轻轻的愁绪洒满两岸。这么美的一条河就这样凭空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它曾给两岸的人带来了多少美好的记忆啊。夏天摸鱼捉虾,浣纱洗衣,冬天河床结满了冰,孩子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棉帽子棉手套吸溜着鼻涕在冰上打陀螺,擦滑,滚铁环。那个时候,我们都是自然的孩子。如今的那条河呢?它沉睡在许多人的回忆里,沉睡在高楼的地底下,有时午夜梦醒的时候,会听到它低低的声音呜咽。

有一年,大约七八年之前吧,东关北片区改造时听说要重新恢复这条不知名字的小河,说是还有一段仿古街,老城人都很期待,七八年过去了,北头的还迁房终于还迁了,南头的仿古街还静静地躺在图纸上。或者,那条河,那座桥,也将永远的沉寂于老城人的记忆里吧,当一代人渐行渐远,那条河也会彻底消失,再也没有人提起,好像它从来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一样。

(1921年文庙前偃月池月牙桥)

老孙住在十村,现在太阳城市场南头大门口附近的位置。城关供销社的北边。老孙其实并不老,因为是老铁,一路从十几岁叫了下来。老孙是十村土著,正宗城里人,其实也是个机关孩子,不过那些年一直住在自己家的民房里。当年我父母都在供销社上班,离家太远,有时中午我们就在父母单位的食堂吃饭,食堂离老孙家很近,吃完饭就到老孙家去玩。曲里弯拐的胡同里,一片低矮的门扉里,老孙家的黑漆大门庄重气派,贴着红色的对联,门扉的上方端正的贴着吉庆有余,中间是个大大的福字。推开门,满院子花,多以茶花杜鹃为主,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孙叔是个大个子,我要仰着头看他,阿姨那时正年轻,剪着齐耳的短发,她特别和蔼可亲,脸上总是那种很温暖的笑容。孙叔是雅士,不光院子里有花树,屋里的墙上挂满了牡丹图,后来才知道是马世治先生的牡丹图,彼时家庭挂画多以印刷品为主,由此可见孙叔家里的文化氛围浓厚。老孙家里有很多书,东方少年,少年文艺,江苏版少年文艺,小葵花,这也是我喜欢到她家里的主要原因。

老孙彼时是一小的名人,少先队大队长,胳膊上有三道杠的,又是旗手,每周升国旗站在红旗下,千众瞩目。音乐响起,我们扬起手,对着国旗行注目礼,老师说,这个队礼的意思是,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很多年了,老师教过我的很多东西我都忘记了,不知为什么,却偏记住了这个。记忆里还有一件事记得清楚,那一年冬天我们不再穿连帽厚重的棉猴了,开始流行面包服,女孩子都穿红的,然而老孙却穿了一件白色的,样式也不同,似乎还有两条彩色的带子装饰着,她的个子高,站在台上,胳膊上是三道杠,神气的很,她扬起手,一九八五年冬天的阳光温暖的照着她,照着我们,照着操场上一双双明亮纯净的眼睛。那个时候的我们,年少,单纯,有理想,有信仰。

一小有几位老教师,说起来在一小念过书的应该都熟悉,我三年级时的班主任姓张,当时觉得她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后来想想,可能当年张老师也不过四十多岁的年龄,我很多年都不能忘记这位张老师,很好的一位老师,文采斐然,爱给我们讲故事,也不凶。她住在县联社后边四村还是三村的一处民房里。二班的班主任姓相,相老师也是很好的一位老师。还有那位前边提到的音乐老师,一头卷发,脸很黑,训练的时候,有调皮的男生捣乱或总是乐器敲不到点上,也会作势吓唬一下,那些调皮的男生就给老师起了个外号。去年的时候,听同学说,这位老师去世了。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学校也差不多这样的吧,一茬茬的学生长大了,离开了,固执坚守在学校里的,是那个手持粉笔的人,时间的轻霜落下来,多少人就这样白了少年头。他们默默站在时间的深处,目送着一届届孩子们,将自己站成守望的灯塔。那些曾经教过你的老师,你可还记得吗?那些曾经教过我的老师们,你们可还好吗?

(十村印记)

十村大约是老城里最早拆迁的村子吧,我知道的是他们让出祖祖辈辈居住的那块曾经沿河的平平展展最好的土地,老孙她们家以及整个村子的人都搬到了西岭上,腾出来的土地上很快建起了著名的太阳城市场,那时已经是九十年代末了,当年的太阳城市场占地面积大,楼盖的也气派,虽然里边设计的迷宫一样,也一样耽不了城里城外的人来逛,逛着逛着就会掉了向,但仍然乐此不疲。彼时,逛太阳城市场几乎也是一种时尚。一楼以批发为主,各种生活用品,二楼服装为主,三楼以布匹为主,四楼记得好像是家具。当年的太阳城市场生意异常火爆,而周边村子里刚刚将户口本改成国库粮的失地农民也大多在此谋生。以太阳城市场为中心,慢慢形成了一个商业圈子,西边的正阳北路两侧,北边的西海路两侧,全部是以烟酒糖茶为主的批发门店,东边是一摆溜三个大棚,从东关北路的南头向北一直到山东路。可以说太阳城市场造就了日照最早的一批商户。那些年依附于太阳城谋生的人究竟有多少?谁能说的清。十村成就了太阳城,太阳城市场也成就了十村和附近村庄的人们,以及陆陆续续开始下岗失业的人们。那个类似于城乡结合部的乱糟糟尘土飞扬的太阳城市场商圈,在回忆里是乡土的温暖的。如今西岭上的十村也早已开始了又一轮拆迁,沿师范岭南侧那片密密匝匝的平房早已经拆的七零八落,新十村在西岭上竖起一栋栋摩天高楼。

时代的列车呼啸着向前,那个缓慢凝滞的时代一眨眼已经远远被我们甩在了身后。站在2020年时间的节点回望,甚至会惊疑不定的想,真的曾经有过那样的一段时光么?真的曾经有那样的一条河流吗?在时间浩荡的长河里,流水带走了一切。那些琐碎的庸常的时光,我们曾用力想挣脱的平庸生活,浮在水面上的泡沫一样的欢乐或悲伤,在2020年春天的回望中似乎被时间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原来我们的生命就是由那样一个又一个琐碎的瞬间组成的啊,正是那些或悲或喜的光阴组成了我们生命里一个又一个不可重来的场景。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们小学毕业了,当年流行照毕业照,东关街上的照相馆有一家似乎是杨姓人开的,名为美真,老板当年是个名人,沿海曲路西行至武装部对过是国营照相馆,还有一家向荣照相馆位置记不清了,我忘记了我们的照片在哪家店拍的,但还能清晰的记得拍照片的时候因为老孙高我一头我悄悄拉了她一把,想让她矮一些,她的肩膀一斜,照相师傅就在那一瞬间按下快门,时间永远定格了这一刻。多年以后的我重新翻看照片,照片中的两个女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剪着一样的白菜帮子头,都紧紧抿着嘴,目光渺茫地注视着未知的前方。愿时间温柔,成全你们所有的梦想。你们,终于,成为了你们少年时代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吗?你们,还记得年少时许下的那些誓言吗?愿时光的河水永远清澈,女孩们永远清澈如初。

列车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出发,一路穿过河流,山川,平原,丛林,莽野。穿过一个人的童年少年青年和中年,从黎明到黑夜,从春夏到秋冬。

我在这辆列车上已经很久了,更多的时候我长时间凝视着窗外。那些不断变幻的莫测的景色,多像我小时候手中的万花筒。一个时代离去。另一个时代到来。帷幕拉开又合上,有一些人离开,有些人到来,而生活永不止息,世界喧嚣沸腾,看上去似乎永远热闹。

    作者:于蓉

 半岛网编辑:张艳